胜男计划去南岛的时候，北山的河刚刚解了冻。她坐在河边，靠在一旁的树上，潺潺的水流顺着高低不平的河道淌下来，溅湿了招娣的裤腿，招娣就带一点腼腆地冲胜男笑。她瘦的像河边的芦苇秆，风一吹好像就会倒。
“招娣，我想去南岛。”胜男仰头说。
招娣的脸上浮现一丝担忧。
“你会回来吗？”
“不不不，招娣，我们一起去。”
招娣没想过离开北山，她没读过书，在她的认知里，只有北山和北山以外的其他地方。她习惯于北山，习惯于北山的草木，习惯于北山的天气，习惯于北山的每一片土地。
胜男见她没反应，站起来接着说：“南岛的天是温暖的，我们只用穿薄薄的衣服，也不用每天用冰水洗衣服。南岛的海是蓝色的，我们坐在海边，温热的海水就会没过我们的脚。南岛的天暗的很晚，我们不用摸黑回家，我们可以在南岛的河里摸鱼抓螃蟹，也不会有人担心……”胜男一边说着，一边看招娣的表情。招娣的脸上没有什么波澜，依然那样静静地望着胜男。胜男透过招娣的眼睛，恍惚间看见北山秋天里那条平静的河。
招娣有些出神，望着天际那抹带着暖意金黄的云。
“招娣，去了南岛你就再也不用照顾弟弟了。你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不用拾别人的衣服穿。招娣……”
看见山边快要落下的太阳，招娣从草地跳起来，打断胜男：“我弟弟应该醒了，胜男，明天见。”
远处的天空泛着暖光，远山与天际之间用画笔画出高山的轮廓，天边的云卷了又舒，像胜男梦里南岛的海卷起的浪。
胜男轻叹了一口气。
“招娣，明天见。”
天边的光照过来，洒在北山明明暗暗的山谷里，顺着胜男的视线，那光洒在奔跑着的招娣浅灰色的衣服上。
招娣回到家，推开里屋的玻璃门，一只拖鞋飞了出来。
“狗娘养的，小白眼狼今天去哪里浪了。”招娣眼前一黑，然后又感觉脸上生疼。她捡起鞋，递给屋里那个男人。男人脸上一道长长的疤，是前几年赌输了让外面的人用刀割的。此时他的表情显得更加狰狞，他从凳子上站起来，用拖鞋狠狠砸在招娣身上。
招娣不说话，拖鞋被打掉了就接着捡起递给男人。“每天挣了钱回来看你这死脸，跟你死娘一模一样。”男人抽累了，将快灭掉的烟按进招娣的手心。招娣紧紧咬着下嘴唇，颤抖着将烟灰拍进烟灰缸里。
这时候一个老女人从里屋走出来，她冲着招娣吐一口唾沫，扯着嗓子嚷嚷：“还不看你弟弟去？今天回来挺晚啊，你弟弟都快饿死了。一天天跟王家那个姑娘混，她疯你也疯？出去读两天书有个会读书的娘就成天不给我个好脸色看，读书那么多不还是没了爹娘？要我说幸好没让这小贱蹄子念书去，好歹还有个爹来……”
招娣垂着眼，进了屋里，屋里一股屎尿味，招娣看见弟弟哭红的眼睛，轻轻地抱起他来。弟弟长得跟妈妈很像，漂亮得像个小洋娃娃。招娣收拾完东西，又给外面的两个人做了饭，于是抱着弟弟玩。弟弟冲着招娣乐，招娣越看越像妈妈，不免也红了眼眶。
招娣收拾完桌子到院子里打水的时候，外面传来口哨的声音。这是胜男和她的暗号。隔着篱笆墙，胜男递进来糖饼和药酒。
“招娣，今天是想跟你告别的，我要走了，我要去南岛了。”胜男用很轻的声音说道，“跟我走吧，别在这里了。”
“如果被发现了，我会死的。”招娣的声音颤抖着。
“如果不走，你也会死的。就算现在不被那两个人折磨死，以后赌输了把你送给别人当媳妇，接着做一辈子苦力，也会被折磨死的。”
“招娣，算我求你了，跟我走吧。我们离开北山，去南岛。离开这个家，我们走吧。”胜男的声音几近哀求。
招娣这时候动摇了。她看着自己手臂上一道道紫青色的疤痕，整个手臂上的伤触目惊心，疼痛与恐惧一次次对抗。
于她而言，离开北山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妈妈当年也说带她走，两个人跑到北山边却被村口的屠户发现了。屠户一嗓子喊醒了村庄，妈妈什么也没想，就从山上跳了下去，甚至一句话都没跟招娣说。
妈妈死了，可招娣怕，招娣不敢跳。后来招娣被吊在树上，那个男人用一根沾了盐水的藤条狠狠地抽打在招娣身上，发泄自己的不满，招娣浑身是血，几次她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却每次都被冷水泼醒。
死了倒可以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却依然沉痛地接受惩罚。
招娣不恨妈妈，她只恨自己不勇敢，如果那时候她也跳下去，就再也不用待在这炼狱一样的地方了。
招娣回来的时候，提着一个小小的布袋，但那确实是招娣所有的东西了。但招娣背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来，胜男这才看见招娣背着弟弟，后背的包很大，坐开一个男孩还装了很多东西，全是小男孩的东西。
“你带他干啥啊？”胜男表情一僵，但还是同意了。
招娣开锁的时候，感觉到四周死一样的寂静。听见屋里的人一阵咳嗽声，她吓得腿发抖，闭上双眼，似乎在等待死神的宣判，可停了一会，就听见屋里如雷的鼾声。
二人越跑越快，招娣身后的小孩盖了一层毯子，尚没有因不安而哭泣。招娣感觉耳畔风的轻盈，她深深感觉到，过去的一切都将消失，连带着痛苦和不幸，都将与招娣再无关系。
突然胜男停下了脚步，只听得见二人沉重的呼吸声。招娣屏息，前面模模糊糊的人影吓得她跪坐下去。
“谁啊？走这么急？”是村口的屠户。
胜男扶起招娣，用温热的手紧紧握着招娣冰凉的手。她看着招娣，坚定的眼神让招娣放心。胜男挡在招娣前面，正好是屠户的死角。
“大叔，是我，胜男。我着急坐船回去念书去。”屠户有点迷糊，还没从梦里回来，没多想，随便叨叨两句就回去了。
两人上船的时候，已经累得腿发抖了。北山起了雾，每次雾散了，招娣又要开始做一天的劳作。招娣睡不着，闭上眼就是妈妈带血的脸，她喂给弟弟点奶粉，静静地看着雾里的北山。
北山很漂亮，让人神往。之前没有人离开过北山，除了胜男的爸爸。胜男的爸爸是北山唯一的一个大学生，离开北山后，当了老师娶了妻。只可惜三个月前胜男的爸爸妈妈出了车祸离开了人世，胜男想要回家乡让父亲的骨灰撒在北山，这才结识了招娣。
招娣一边回头看北山，眼泪一边掉。
胜男玩着弟弟的手，冲招娣说：“去南岛以后，我们就去我爸爸那里住，然后我以后要勤工俭学，读完大学就租一个房子，我们一起住。而且我感觉，逃跑挺好玩的……”她顿一顿，抬眼看见被雾气笼罩的星闪着光亮。
招娣回过头，远处的海面上盛满金光。
远方的远方，更值得期待。（作者：李王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