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红楼梦》向来是不适合小孩子读的,这是长辈的普遍看法。大约八九岁,老师便让我们接触四大名著,当时看了电视剧,《西游记》里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各种妖魔鬼怪甚至都能叫上名来,而《三国演义》打打杀杀,女孩子是不喜欢的,“少不读水浒”的箴言也劝退了我,只剩一本《红楼梦》,名字是美极了,我也曾听说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爱情故事,故四大名著中只想读这一本。可妈妈却很为难,“先来一本三国吧,《红楼梦》到底有些‘乱’现在还不适合你读呀。”
小孩子便是这样,你不让去触碰的事情,他便偏要去看看。正巧家里橱子上有一本《红楼梦》,我便趁人不注意偷拿下来,第一眼只见竖排书名居左,右半面画的则是那黛玉葬花像。轻轻翻开,便知这书已有些年纪了——只见那字如蚁虫之小,书页全部泛黄了,书中间的缝线已然断开,整本书裂成了两半,正好也有了上部和下部。这书像是地摊上淘来的,不那么正规,仔细闻闻,还有些劣质的油墨味被封在里面没散。似乎没人注意到家里还有这样一本老书。当时印象很清晰,我趁着妈妈在厨房做饭,坐在地上看了起来,这感觉很刺激,像是在偷看禁书,因此后来更觉和黛玉心意相通,你读《西厢记》,我读《红楼梦》,我们都是有点叛逆心思的小女孩。
若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那青春必读红楼啊。有时候感觉它就像在写自己。近年不大下雪了,小时候雪还能下到一脚厚,每当夜里下了大雪,必盘算着明天好好玩耍一番。第二天早晨被窗帘外的白光晃醒了,一猜就知道太阳出来了,赖在床上心里烦闷极了,但还是逃避现实不起来,直到妈妈说“还下着呢”,才知道那不过是雪光罢了。《红楼梦》里也是这么写的:“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从“踌躇埋怨”到“欢喜非常”,可不就是我那担惊受怕的心情吗?
入境
之前对“少时喜黛玉,后来爱宝钗”的话嗤之以鼻,总对宝钗有那么一点子意见。宝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做人又事故圆滑,无人不亲切地叫一声宝姐姐;黛玉呢,有自己的个性,厌弃世俗礼教,勇敢又聪慧,总觉得自己以后也必定要做这样超凡绝尘的人,便把黛玉奉为心中偶像。
这两个人也有暗中较劲的小情节,少时我读的最起劲,也最关心谁输谁赢。在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一文中,黛玉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读至此处,我大笑不止,惊叹黛玉功力绝非宝钗可比,且这“外四路”的宝姐姐必然也不懂宝黛之间的小情绪。后又读至宝钗金蝉脱壳,喊出一句“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又将事情经过编得行云流水,便气极扔书,却担心黛玉的处境,只好又端起来焦急地读,一页一页地只是翻,寻那林姑娘、颦儿看。
后来细想想,宝钗是个好姑娘,便慢慢觉得她可爱了起来。听到黛玉编排自己,一笑了之,不予理睬,只是笑个不住,往黛玉腮上拧了一把;危急时刻确实要金蝉脱壳,第一个想起来的是颦儿,其实不过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道理。二人是敌人吗?我认为其实是彼此欣赏罢,才容易暗自里较个劲。
“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黛玉此语也是我心中所想,但我也实在佩服黛玉的洒脱真诚!“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一语竟让我也多了几份羞愧,误会宝钗至今,该打该打。
可若今日我对着小侄女说“少时喜黛玉,后来爱宝钗”,她也定会十分不解,与我争论几句吧?但我也愿她爱黛玉爱得久一些,长大得慢一些。
入情
原想着能在《红楼梦》一众人物中窥见自己的影子,却未想到这个人竟是贾母。
人生即是一场告别。有的人预见自己即将到达生命的尽头,逢人便洒泪自叹,看望过后偏生不让人家走,尽管他人只是笑而不解;有的人明白成长必然伴随身边之人“各自东西南北流”,仍然挣扎着企图延缓儿时美好逝去的步伐。
“我不困,白闭闭眼养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这是贾母,也是当年在病床上强打着精神执意与儿孙说笑至深夜,仍兴犹未阑的爷爷。“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这是贾母,也是感知到往后各自高飞,再也聚不齐全却执着于长谈一晚,席地而坐的伙伴们。
这些都不是正式的告别,偏又行云流水般地成了自然而然的告别。在这里大家也不过是一个与时间挣扎的小小蚁虫罢了,此章节中贾母少有地显露出自己的执拗。中秋之夜人尚未到齐,往后不知如何还能再有这好机会相聚一堂,共用瓜果、赏月听笛。只盼时间能被自己“拖”得长久一点,困了也无妨,旁的一切都不想,也不必去思忖。
舍不得告别,却又不得不告别。但我尤其懊恼这些事情懂得过晚,补救得不及时。阅历这东西总是滞后的,和遗憾相伴相生,等到用它去注解自己过往的人生时,才会惊叹一声“原来如此啊”“竟是这个道理”。庆幸的是,我们都没有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下场,现在偶尔想起之前的事情,会在夜晚想到失眠、心脏也狂跳,其实自己现在又何尝不是在回忆里拖时间呢,深夜把那些记忆抽丝剥茧般慢慢回放几遍,于欢喜中觉其弥足珍贵,于遗憾中更懂如何珍惜。
“还想再折枝栊翠庵的红梅”“还想在凹晶馆吟诗作对”“还想打一打你这只呆雁”……
“还想”二字,肝肠寸断。(作者:赵欣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