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苏州城不远,十分钟的车程,再穿过窄窄的、长长的、深深的、热热闹闹的石板街,就来到了寒山寺。
因为张继的《枫桥夜泊》,寒山寺便有了非常的名气。《枫桥夜泊》写得很美:
“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
但如何的美,却很懵懂,说不出,只觉得作者写景凄凉,而言愁未尽,欲言又止,却再也体会不出
“
夜半钟声到客船
”
时作者是何样心情。
寺院的周围密密匝匝的全是小店,招幌将小巷挤得仅可侧身而行。卖香的,卖纪念品的,照相的,画画的
……
吵吵嚷嚷,将整个寺院淹没在一片叫卖声中。寒山寺和一般的寺庙没有什么两样,前殿弥勒笑口常开,韦驮拄杵怒目;后殿释迦如来慈目善目,哀悯众生。唯一的特色是后殿背后有刻石记述寒山、拾得
“
和合二仙
”
的掌故。一座寺院,进门几可一览而尽,与其他名刹绝不可同日而语。那口曾敲出《枫桥夜泊》的古钟也被筑楼圈起,不断地有人花上几元钱走进去。
侧耳听,在墙外嘈杂的喧嚣中,隐约可辨出断断续续的闷哑的钟鸣。时光如水,这钟竟苍老如许?寺内不见一个僧人,只有不知放在哪里的喇叭吟唱的诵经声。这诵经声在四周的热闹中像是若有若无的呻吟,又像是龙钟老人有口无心、自说自听、呢呢喃喃的絮语。要不是这诵经声与寺门前黄墙上三个黑字
“
寒山寺
”
,你很难想象出这还是个寺院,那个与月落乌啼的夜晚一同被人说起的寺院。
难道那枫桥的愁思,早已随水漂逝?据说枫桥就在距寒山寺几百米远的地方,随水远目,高高低低的房屋左绕右围地将小河藏得严严实实,或可见的是几孔高高的石拱桥。那桥横卧水上,将视线挡住,让人再也猜不出当年那小舟究竟泊在何处。流水无心,可还记得那千年前的夜晚?最终,我打消了去枫桥的念头。
走出寺门,钟声已绝不可闻,耳边萦回缭绕的却是诵经声,如吟如歌,平静如门前无声的水,令人心中倍感茫然:也许,我们再也听不到夜半钟鸣寒山寺了!
很偶然的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看到中央电视台介绍中国古典音乐中江河湖泊的专题片。画面中,淡淡的夕阳染红了江水,一条孤舟无拘无束地横在水面,几株芦苇静静地立在水中。画面的远景是轻描淡写的一带远山,像中国山水画中的淡墨浅洇。琵琶声停,箫音悠扬,若断若续,忽紧忽慢,仿佛信口吹来,一如吴越小儿女的轻言软语,又如春夜远处飘来的阵阵荷香,一洗心脾中的块垒。忽儿钟鼓齐鸣,胡琶协作,如江风携雨,瑟瑟有声,玉珠落盘,叮咚脆响;又如月出东山,群鸟争鸣,风摇花枝,红倒绿扶,让人想到戴月暮归的渔父,独立舟头,纵声高歌,声满江天。忽儿曲缓声轻,如歌罢倚舱而卧,任舟漂流,静听清风习习,鱼儿跃波。
恍惚间,我似脱壳飞逸而去,像一缕烟,袅袅向上飞升,穿过白白的云,溶入一尘不染的蓝天,在一尘不染中随箫声漫步徜徉;又好像要化在如静静流水般的乐曲里,随水漂去,流向那不知名的去处。远处月儿蒙蒙,山里弥漫着如月的雾。竹林睡了,只有静静的小溪,载着静静的月,无语流过。水里没有鱼儿,竹的须根懒懒地随水轻轻摇动。水缓缓地流,那么轻,惊不醒月的梦。水飘着月,月伴着心,融入淼淼江河湖海,无拘无束地波荡着。
忽然又想到《枫桥夜泊》,好像一下子明白了
“
夜半钟声到客船
”
的意蕴。夜半月将落,惊起一两声乌啼,更显这江天的静谧。空里流霜,白茫茫渐觉寒气逼人。谁家渔火摇曳,如似睡非睡的眼,可能给落魄人些许温暖?水面已无波光闪耀,枕船听水观渔火,多少愁绪涌上心头?应试不第,离乡羁旅,此次进京,前途未卜。瞻前而顾后,流水惹人无眠。此时,寒山寺夜半钟声悠然而至,令愁怀人悚然心动。钟声是那么深邃、清远,那么有穿透力,心灵的每个角落、身体的每个毛孔都给这钟声激荡,天地间只有这钟声。人随钟声飘去,远离尘嚣,远离烦恼。张继必定沉浸于这无心也无情的钟声里,让心在这钟声里飘荡
……
传说佛印与苏轼谈禅。佛印问:学士视我如何?东坡曰:我视大师如牛粪。大师视我如何?佛印曰:我视学士如菩萨。苏轼自是低了佛印一个等次:心中是牛粪,视人才如牛粪;心中是菩萨,视人则是菩萨。生活的尘灰一点一点地落在我们心里,越积越厚。我们渐渐觉不出心的跳动,心中只剩下灰尘,再也听不到那激魂荡魄的钟声了。这钟声早已远离了寒山寺,远离了枫桥,只在夜深人静、心平气和时,在心挣脱茧似的厚厚的壳,鲜活地跳动时,我们才有可能感觉到寒山寺钟声的悠扬。
张继随时光流去了,没有流去的是他的诗;夜半钟随水流去了,没有流去的是心对钟声的了悟。我们读得懂《枫桥夜泊》,可能读得懂钟声激荡的心?
人之于世,若心如流水飘月,何处不是胜境?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作者:
孙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