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并不像别人那样喜爱伊利亚。是的,我知道,他有漂亮的金色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眼睛像海水一样清澈透明。但是我并不像大家一样喜欢伊利亚。
他的灵魂总在飞翔,未免太过轻盈,一不小心落在地上,要么摔得粉身碎骨,要么就跌进污泥。这是我那时跟别人说过的话。在我的家乡,冬天会下很大的雪,河面上的冰结的足够厚,孩子们在冰上滑着笑着闹着,伊利亚和我说,在他的家乡也有这样的景象,“只是,雪比这大得多。”他笑着,心却飘到了更往北的地方。人们哈出一团团的白气,渐渐消散在空气中。“伊利亚,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或许是孤独?我不清楚。”他喃喃地说,弹舌音变得有些模糊,我想,他也许忘了我能听懂苏联话。
我说,我并不像别人那样喜爱伊利亚,或许我说的是,我并不想像别人那样喜爱伊利亚。你明白的,自由的灵魂总是吸引人的,更何况他又那样虔诚,为一点白纸黑字的理想而献身。我喜爱的雪,结冰的河,人们在天寒地冻里走路吐出的白气,成片的白桦林在这里也一点不罕见,而西伯利亚的风我只在书里看过。又或许我已经见过了,在某个人的眼睛里、心里。
可惜正如我说的那样,美丽的灵魂之所以动人,是因为他稀缺难得。一个东西一旦少见就意味着它就是房间里精美的瓷器,一不留神就会被捣乱的猫弄到地上。友好的海报被撤下了,伊利亚愁眉不展,大多数时候我们保持沉默,好像事情走到穷途末路,但事实上我们还是太天真。
放工之后我们有时恰好碰见,就结伴回家。现在看来,也许这巧合里又有许多必然的因素,一部分在我,一部分在他,当然,那不能说是提前约定,这个词有一些不好的意味,不适合在这个时间里出现。
伊利亚喜欢唱歌,黑夜沉沉,他唱着我没有听过的歌。“很好听。”我评价。“谢谢。”他似乎笑了一下,“这是摇篮曲,我家乡的摇篮曲。”
我想起一个神话中的隐喻,想起伊甸园中的苹果,无关赤身裸体的亚当夏娃,只是苹果,那颗长在院子中间的苹果树。智慧树上能辨别善恶的果子,为什么代表着堕落和邪恶,又为什么作为美丽的象征引发里特洛伊之战。我无法理解,也无暇去理解,正常化之后,伊利亚返回了莫斯科。他时不时给我写信,我为他回到故乡高兴但又无法忽视他纸上的话。他在信中写道,莫斯科近日人心惶惶,天空中乌云久久不散。我又想起金苹果,那像是一个不祥的征兆。而后续的文字又叫我开心起来,他在信中说,他即日即将返回,期待与我再见。
我感到莫斯科广场上的白鸽飞进了我的心中。
当然,我们没能在一起,伊利亚和我是什么关系,我在工厂工作的时候家人问过,我重新去读书之后同学问过,我结婚的时候我的丈夫问过。什么关系,我这样回答他们,没什么关系,就是那样的关系。
伊利亚死于12月25日的夜晚,跟他的祖国在同一天离开,中间隔了三年。这天是圣诞节,西方宗教里圣人为拯救民众而钉在十字架上的日子,中国不过这个节日,苏联大概也不过。三年前的这一天,我们在电视上看苏联戈尔巴乔夫辞职,看克里姆林宫的红旗缓缓降落。伊利亚在我旁边,他呼吸声那么浅,几乎听不见。
这三年伊利亚的日子没有一天好过,是的,这话我敢打包票。在我们还几乎算不上成熟的时候,我就说过,总在飞翔的灵魂有致命的缺点,一不小心落在地上,要么摔得粉身碎骨,要么就跌进污泥。伊利亚最终用一把猎枪结束了疲惫的生活。
他离开的那晚邀请我共饮伏特加,邀请来得突然,我身边没什么可拿的,就捡了几个脆苹果。故乡的冬天依旧冷得吓人,晚上风雪交加,适合在温暖的屋子里吃几只汁水丰富的苹果。我去找他,上六楼时碰见一位奶奶,她问我去几楼,我说八楼,她说,“八楼,八楼不是住着一个苏联人?”
是的,一位苏联人,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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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姆林宫降下赤色旗帜,但布尔什维克的精神却化作莫斯科天空中飞过的白鸽,去往世界各地,而共产主义的花朵在古老的东方长存。(作者:高瑞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