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中漏下日光,正值乍暖还寒的时节。
连绵的雨丝有种欲说还休的情调,划在玻璃般的草叶上,落下一串串诗行。我喜爱这样的天气,濡湿清冷的风呼啸着,摇碎了枝头的玉兰。这种时候,最适宜读书。
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突然想起了在马孔多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雨。翻开《百年孤独》,我心头一阵怅惘。
从开拓者的好奇、进取、兴致勃勃,对冰决和小金鱼的痴迷与热诚,到后代知晓世界各处的奥秘与原理、成功破译出了羊皮卷,百年时光呼啸而过,群声嘁喳,却依旧一切归于沉寂。布恩迪亚家族的人,骨子里渗着孤独,言行里透着偏执,生来如此,至死依然。他们活着时,都有迷茫和困扰,承载着血液里同一的躁动、不安和解脱。
布恩迪亚家族终结于近亲结婚,所谓“绑在树上、蚂蚁搬走”,迎来无法避免的悲剧宿命。写尽了耻辱与荣耀的家族,终究会被抹去。但是,我忍不住想,凭什么人就一定生来孤独、活该孤独呢?类似的家族,真的永远不会再在大地上出现第二次吗?人类的命运和归宿,就是在不可抗拒的外力下消逝吗?虽然作者说 “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但我不敢苟同。马孔多或许是“蜃景之城”,但我坚信类似的家族会不断重复出现,比如贾府。
听着窗外单调的雨声,我突然觉得,“重复”和“遗忘”本身,就足以令人震悚。
在上校追求无望、厌倦战争之后,他望着荒凉的街道和巴旦木树上的水珠,悲伤地从发报键上敲下“马孔多在下雨”,这种压抑和痛楚,与辛弃疾报国无门、削职闲居后,怀着无尽的愁滋味,写下那句闲淡的“却道天凉好个秋”一样,是别无二致的含蓄和深沉。甚至孤独也并非不可复制,比如“在孤独中迷失”跟“孤独中的瞬息”亦无甚不同。所谓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情感体验,也许是一种好听的说法,我们高估了自己。我们每个人不过是循着前人的足迹,亦步亦趋,重复着千篇一律的欢乐与苦痛。
在马孔多,多年过去,技术进步,科技发达,交通便捷,外人来来去去,看似一切发生变化,但一场连绵不绝的雨,让时间成了个无意义的玩笑。百年千年,我们本质上没有发生变化。到后来,没人记得上校发动的三十二场起义,没人相信香蕉公司曾经来过,没人知道布恩迪亚家族。这正是遗忘的可怕之处,当一个人忘记自己的祖先故土,忘记血淋淋的事实,忘记自己的归属与血脉,活着,就成了一个可怜的、模糊不清的记号。
潮水退去,缅怀的时光不过是过眼云烟。水瘦天寒,校园里交织着鱼子绿、梅子青、淡灰蓝,涤荡出了雾蒙蒙的浪漫。合上书卷,我看见书影里一闪而过的世间万象,湿淋淋地浇在北方的春天里,润湿的空气里隐约传来玉兰花的香气。(作者:晁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