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正坐在车上,和妈妈聊着这次回老家遇到的人和事。透过车窗可以看到未化净的雪,被路人踩碾得又薄又黑,透着一股泥泞劲儿,依稀能让人回想起这片雪刚降于世时的蓬软洁白和喜庆。鞭炮炸响然后撕下红色的躯壳铺在它身上,人们指着它说,多好啊,瑞雪兆丰年。
妈妈突然跟我说起了我的奶奶。
“
你奶奶跟人聊天的时候说你可亲她了,每个星期都给她打电话,怕我知道了不高兴,都是在学校偷偷打给她的。
”
她口气似乎很不屑,她认真又疑惑地问我:
“
你奶奶是不是还认为是我不让你回老家看她?她是不是觉得一直是我不让你联系她?
”
我给了她一个无奈的干笑。
我的奶奶,是一个一辈子生活在自己想象中的、有点固执的人。她生活在一个小县城里,那里是我的故乡,是我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那里离我现在的家并不算遥远。
车开起来以后,我悄悄瞧了瞧妈妈。她正靠着椅子闭着眼小憩,没有注意到我。我偏过头,盯着正慢慢远离我视野的那一小片残雪,在一个呼吸间短暂地失去了对眼脸肌肉的掌控能力。于是一直蕴在眼眶里的液体悄无声息地奔涌而出。我似乎听到奶奶坐在路边坐在一群老太太身旁欢喜又忧伤地说着话,她说:我孙女可亲我了,每个星期都给我打电话。她是欢喜自豪的,因为她的孙女那么爱她孝敬她,会每周给她打电话陪她聊天,但同时她又那么难过。她会像我一样抬起手擦掉眼泪,这些泪水从她对孙女的想念中流出来,另一个源头,是她心里无人可诉的难过。
她在难过什么呢?因为她在说谎。因为我根本没有每个星期都给她打电话。事实上,一整年中,她只有零星几次机会能听到她孙女的声音。因为我只有放假后要回老家前才会给她打个电话告知归家的日期,过年时再打一个电话拜年。我甚至记不清她和爷爷的生日,她应该已经很多年没听到她的孙女对她说生日快乐了。
我似乎正在失去对整张脸的控制权。我的脸在泪水的清洗下拧起来,眼睛挤到一起鼻子皱起嘴巴咧开,一眨眼就掉下一颗泪。我透过被呵出白气的车窗透过被泪水模糊的瞳孔盯着自己乱七八糟的脸,仿佛看到我年岁已高的奶奶的影子。她穿着宽大的绣花精致的棉衣,有着我那么熟悉的五官,坐在路边和一群老太太聊天,神色欢喜又忧伤。
我恍然间明白,我觉得她一直没什么变化,是因为她早已老去了。岁月给她再添一道皱纹,落在她已经被时光纵横而过的脸上,也已经让人不能明辨。她似乎正目送着我离去,去向一个并不遥远的却终归是离开了她的地方,她的身影就那么一直映在车窗上又仿佛渐行渐远,如同一片残雪。
我又抹了一把眼泪,抬手擦了擦车窗。车子已经开上了高速路,路边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奶奶在说谎。妈妈并没有限制我与她的联系,她以为来自妈妈的阻挠只不过是她自己的揣测。而且这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揣测不管是我还是妈妈都已经解释过很多遍,只是她不信。她还是那么认为着,认为是我的妈妈对她们一家心怀怨恨,于是试图切断我与她的关联。她就是这么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有些固执的老人。
其实这单纯只是我的错。我去到了一个离她并不遥远的地方,然后忘记了她。我忘记了我小时候是多么亲热她、依赖她、爱着她,忘记了她一直是这么地亲热我、依赖我、爱着我。那座小小的县城是我的乡土却不再是我的家,我把她忘在了那里。我离她从来并不遥远,车程不过两小时,心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变得不知道要漂多久了。
或许奶奶只是在欺骗自己吧。或许只有告诉别人告诉自己是我妈妈不让我联系她,她才能给孙女的疏远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她才可以告诉自己说,不是我孙女不亲我,是她妈妈不让,她也没办法啊。因为在奶奶自己构筑的世界里,我一直是那么爱她。
我一直是那么爱她。即使她固执不爱听别人的话,即使她总是想得太多,即使她总是不理解我,即使她总是主观地把我构想成身世可怜心怀怨痛的姑娘、然后给我絮絮叨叨说些让我开心过日子不要怨恨的无聊话,即使我们的想法已经差了那么远,即使见到面我们能聊的话题并没有那么多,即使我短暂地忘记了她,但我一直是那么爱她。
我想我的表情应该是平和下来了。我把脸仔细地擦干净,靠着椅背闭上眼,心里空茫茫一片平静。
下车以后我给奶奶打了个电话。我告诉她我已经平安到家,一周后爷爷的生日和一个月后她的生日我都会到,告诉她我想以后打电话找她聊天。我说:
“
不准一听到我声音就难过,知道不?听到我过得很好,听到我跟你说话,你应该开心,不准想着我不在你身边然后伤心,知道不?你也别想那么多,谁都过得很好,你好好过自己日子就行了,知道不?
”
她说,好。我想再跟她聊些什么,还在酝酿话题,她已经说:
“
那就先挂了吧。
”
我挂了电话,看着车窗,那里有一张笑脸。奶奶,虽然以后的日子没有那么长,但好在还不算太短,还足够我的心飘啊飘回到你身边,把一些话说给并不遥远的你听。(作者:左佳林)